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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平跃进十年。打完仗后,部队仍然要返回旧巢住着,干吗不乘机建设一下?周兴春政委在常委会上说,他当兵的时候连里还用着美国线,朝鲜战争时期的。人家美军架线车把轻型被复线往战场上一架,无论这一仗是打胜还是打败,都不再拆收线路,部队运行时再架设新线。后来这批线全叫我们带回国,用了十几年。"四铜三钢双股胶皮线哪,一拐子线几百元,"周兴春在会上沉重地叹着,"不打仗哪有东西?"苏子昂立刻接口道:"不搞防事故检查,哪有维修资金?不搞运动大会,谁给下发体育器材?不搞大演习,装备到哪补充去?不打仗,军队地位如何提高?我当过团长,我不傻,"苏子昂笑,"所以中国人爱搞运动,当兵的渴望战争。"周兴春道:"那么这个事不必议唆?"苏子昂道:"不议!议了麻烦。"

    常委们并没对此事做决定,而参谋长照干不误。效率居然比一致决定的事还高。

    苏子昂走进办公楼,参谋又递给他一个皮包,言明是常委级的包。内有秒表、指挥尺、五用指北针、带微光的夜间作业笔、防水手电筒、铝合金计算器俱是炮兵珍爱的小装备,精致玲拢,有很高的适用性和收藏价值。苏子昂当兵二十多年还没这么奢侈过呐,心想这太过分了吧,又狠不下心来下令统统收缴回去。他走进周兴春办公室,看见他桌上也靠墙立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包,脱口道:"妈的,老兄你和政治处主任又不指挥打仗,也要这套装备干吗?让给下头人吧。"

    周兴春放下笔,朝后一仰,委屈地说:"你当团长的就不阵亡了么?阵亡后谁顶替你?其二,不参与作战又怎么搞政治工作?我当过指挥干部,进过炮兵学院,懂炮!"

    "说得妙。"苏子昂切齿注视,倏忽怪笑着:"你早把这段话想好了,包括表情。等我进来就说。"

    "对付你,比对付敌人困难。你满意吧?"

    "真是的,你无意当中说出个很深刻的道理。和敌人的关系简单明确,和左邻右舍、上级下属的关系就复杂多了。这方面,老兄比我强。到达战区后,一平方公里都不知有多少个师团单位。唉,我预先向你道声辛苦。"

    "能这么说,证明你也认识到复杂啦。嘿嘿,我早开始摸情况了。我团大概接防b军炮旅的防区,或者编人预备炮群,跑不出这两个单位。这两家里,我都有学院同学,我非让他们把一切战场经验都给我吐出来。我们少付点代价。"

    "我也有两个同学,不过人家已经提拔上去了吧。"苏子昂凝思着,"一提拔,有些话可能就不像没提之前说的那么干脆了。"

    "哦,轮战前提的还是战后提的?"

    "战前提的。"

    "那么战后还得提,瞧这福气。"周兴春断然道。

    苏子昂看出周兴春又在思考自己前程了,便说:"你忙,我回我屋去。"

    自从苏子昂进门后,周兴春的左手一直无意地盖在面前办公纸上,始终不移动。听到苏子昂说要走,连忙把手掌揭开,恢宏地在空中摇了摇,说:"没什么可瞒你的,想看就看看吧。"

    "不看不看。你决不会有情人之类的事。"

    "说到哪去了厂-周兴春不悦,"对我还不了解?"

    苏子昂走近观看,纸页上有一列姓名,都是各级干部,有排长、副连长、职务最高的是副参谋长。开头,他还不明白专把他们写在这儿有何用意,待脑内迅速把这些人过一遍后,陡然心惊。这些干部里,两个因违反军纪受过处分;一个因男女关系问题被降职;一个在现有职务上干了八年没提;还有三个,团里曾研究过他们的转业要求都是成问题的干部。

    "看出意思来了吧?"

    "当然。你在草拟险情。你不放心他们。"

    "十三个!堆总一看,我也吓一跳:这么多!后来想,我团二百来个干部,这才占百分之几?谁谁说的,假使把一座城市排出的垃圾堆成山,也十分壮观。"周兴春安慰地拍拍苏子昂胳膊,"还有一两个人我还没写呐。我本打算想得透些,之后再和你通气,我俩有个数。此外再不跟任何人泄露,包括上级。你认为我这做法怎样哇?"

    "还有两人是谁?你得把人头都告诉我,我才能判断这做法怎样嘛。"

    "狡猾。一个,是榴炮的谷默。他不是干部,所以我没往名单上放。我只管干部,战士应留给干部去抓。我知道你蛮喜欢这个班长,我也说不出他的明显问题。凭直觉,他有极端化情绪。指导员说他近几天一直沉默着,不说话的人心里念头最多。"

    "有道理。下一个是谁?"

    周兴春不语,眼观鼻,脚尖轻轻磕地,示意楼下办公室。苏子昂也垂首不语。

    "你到底对我这做法怎么看?"

    "稍等等,我还有个问题呐。你这个事,是不是师里刘政委交待你,或者暗示你做的周兴春变色:"你看你,又犯毛病了!就像你自个说的,怎么说来着?"他问苏子昂。苏子昂忙告诉他:"对丑恶的东西有很好的体味。"周兴春接过去:"对!体味来体味去,把自己也变丑恶了。所以,这种体味本身就很危险。老弟,我对你一直是坦率到家的。"

    "不坦率也不行啊,我能看出来。"

    "你今天干吗这么刻薄?!"周兴春真的动怒。

    "没什么你这个名单,勾起我很复杂的感受。大战在即,所有人都在忙啊。所忙的又都是不得不忙的。有一点我敬佩你,老兄待我确实够坦率,使我几乎没有后顾之忧,我会全心全意投人作战,会对得起你的信任。"

    周兴春松口气:"你坐下来坐下来。老站在那儿,我老觉得跟赶火车的人说话。"苏子昂依言坐下,仍把刚发的指挥包抱在怀里。周兴春伸手抓过指挥包,放到墙边靠着,

    "让我舒服点看你行不行?抱着它跟抱个盾牌似的。哦,我刚才讲到哪块啦?讲过喝一杯没有?"

    "讲过。但是没讲你请我还是我请你。"

    "今晚就有人请咱俩,-味中味-酒店,一桌海鲜。我正在考虑答应不答应。"

    "哈哈,真有这种事!老兄每说一句话连标点符号都是计划好的,简直无一字无来历。谁做东道?"

    周兴春斟酌着,谈了个情况:有个老兵,六年前退伍回家,饲养鳗鱼苗,出口港台日本,发了大财,现在最少是百万元户。报上都登过几次,被宣传是退伍军人的榜样。此人前天来县城联系业务,顺道拐进团里看看老战友,一进营门就看出要打仗了。他立刻拍电报回去,辞掉公司副总经理职务,坚决要求二次人伍,参加作战。并且调来十万元钱,贡献给团里做作战经费。他要求回到原先的炮班当炮手,负伤或是战死,绝无怨言。他这辈子就想真正地打一次仗

    周兴春说:"就是送我一套西装的那位,叫陈元凯。在部队时表现不错,又憨又土,万没想到退伍后会成为企业家,万万没想到成了企业家后还想回头当兵打仗。你说这是什么世道?"

    "我完全相信这种事!"

    "估计吃完饭,他会把我俩请进豪华套间,拿出请战书什么的,搞不好还是血写的。保卫边疆啦,赤胆忠心献人民啦,

    "这些别信。我估计,他想打仗,只是想实现他多年的理想。我熟悉这种人,多数华而不实。当然也有一诺千金的日候。"

    "看来你不同意。"

    "不同意。太诗情画意了,实际上玷污这场战争。他把它当成自己的东西了。"

    "他已经变成个穷鬼了!"周兴春沉重地说,"按照合同,他解约就得赔偿经济损失,他现在除了调来的十万元,资产已一无所有了。"

    "不是有这十万元吗?我们又不会要他的,够他老婆孩子吃几年。"苏子昂脸色不变,心里多少有些感动。

    "当然不会要他的钱,靠私人的款子去打仗,我们不成雇佣军了么。不过我想,这个事可以做一篇大文章。比如说:他的参战热情,他的献身精神,上战场立个功什么的,多好的典型!为什么不用?我们一直想到战后,他不是我们团的光荣吗?"

    "我都明白,"苏子昂苦笑,"见得太多了。"

    "师里刘政委刚才挂电话来,哦,我没报告此事,他不知怎么先知道了,也许陈元凯的事迹已传到他那去了。他在电话里让我们慎重考虑,他不干预团党委的意见。他说,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义和宣传价值。如果我们决定接收,师里会特批的。我理解,刘政委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义和宣传价值。如果我们决定接收,师里会特批的。我理解,刘政委同意接收,但是决定权交给我们。"周兴春远远点指着苏子昂,"你比克劳塞维茨还伟大吗?连他都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。我们这支军队,传统上是既善于打军事仗,又善于打政治仗。这方面,我们和克劳塞维茨是通着的。"

    有一点周兴春没说,刘华峰在电话里漏过一句,"老周你要多从全师角度考虑问题,不光是炮团的事"这话又亲切又透彻。

    苏子昂说:"常委会上讨论吧。如果你们决定了,我服从。我想,其他常委会站在你那边的,我肯定再度孤立。"

    周兴春惋惜地:"我实在不想当着其他人的面,暴露出我俩有不一致的地方。特别是目前形势下,我俩最好像一个人一样。"

    苏子昂哈哈笑:"本来是我对不住你,听你一说,好像是你对不住我似的。坦率地讲,我俩协调到这种程度,已经够做全军团长政委的榜样喽。你还要我怎么样?非得叫你一声-亲爱的-吗?把我贡献给你不成?"

    "别开玩笑-味中味-去不去,陈元凯同志等着哩。"

    苏子昂思考着,道:"如果吃完饭,你允许我当面拒绝他的要求,我就去。我想试试说服他放弃参战。我自以为我比别人更了解他。"

    周兴春也思考着,道:"好吧,给你一个机会。如果他本人放弃要求,我们也不必开会了。我也服你了。唉,这种事要在别的部队,抢都抢不着。"

    "这倒是真的。"

    傍晚,苏子昂和周兴春踱进县城中心街道。周兴春换上挺括西装,领带优雅,脚上的网眼皮鞋晶亮,一点也没有部队干部着西装常见的不适,潇洒得很。他穿五百块钱的西装就跟穿五块钱的衬衣一样自若。苏子昂上身穿浅色夹克,色块跳跃;下身着运动裤,质地也很优良。在街面上走走,老给人一种上过影视的印象。惟一暴露他俩军人身份的,便是两人都蓄着短平头。

    这个县城的规模和繁华程度,已超出一般城市。尤其在夜晚,它跟个太阳那么亮。

    各家饭馆、酒店、咖啡厅大张门脸,出人的人群颇具派头,音乐声中混杂着锅铲和煎炸的乱响,肉味儿仿佛从里头摔出来,砸得人脸朝后一仰。苏子昂边走边说:"妈的,到没到?快要到了吧。"周兴春说:一最亮的那座楼就是。"苏子昂说:"一路都是铺垫,那个楼是我的胃口高xdx潮。"周兴春说:"最好你把想说的话也饿掉了。"苏子昂说:"没事,吃饱了又有了。"周兴春说:"你别像机关食堂那种吃相噢,那地方的菜可是一道一道慢慢上。"苏子昂说:"我这人看上去朴实,其实在这种地方比你有经验。"

    走到距"味中味"几十米的地方,周兴春忽然拽住苏子昂,示意:"看!"闪亮的霓虹灯下面,笔直地站着陈元凯。他不知从哪搞来一套士兵服穿上了,戴着大盖帽,穿着旧解放鞋,没有领章帽徽。西装革履的男士和华丽的女人从他面前经过,他毫无怯色。人家惊异地看他,他也保持平淡。他跟个路牌似的立在显眼的地方,面孔没有表情。他在等候,肯定等候许久了。因为他身体两边已停满小轿车,就他站的地方还空着。已经有人从三楼大厅探头朝下看他了

    周兴春低声说:"我们反倒穿起了西装"

    此人对自己的理想非常执著,苏子昂想,到底是真的渴望投人战火?还是一种表演?假如是表演,演到这种程度也挺有质量了。

    "老周,如果你们不在他身上做什么大文章,如果你们不利用他的话,我他跟我想的有点不同。"苏子昂明显地口吃了。

    周兴春意识到他准备妥协,立刻拽他走向前去。陈元凯以队列动作半边向右转,朝他们敬礼,脸上仍无笑容。

    四、血,再次被摸拟

    剩下的时间只够再搞一次步炮协同山地进攻演习。如果演习之后还有时间,那肯定短小得不能视为时间了。

    姚力军带领炮兵团长苏子昂和步兵团长刘奋去看地形。演习区域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亚热带丛林里,从师的驻地到那块区域,需要拼接起六幅一比五万军用地图,它们相当阔绰地容纳开进、展开、战斗、追歼四个阶段。将近二十年来,这个师没有在这么大的区域里搞过实弹演习。以往小小动点刀枪,就要被集镇、厂矿、居民区阻挡,还得当心碰伤了高压线什么的,搞得分队跟蚯蚓似的在泥沟里钻,根本没有实战气氛。然而这次,只需将地图哗啦啦抖开,指挥员就会感到自身骨节咋咋作响,战斗地域如此广大,肯定是这辈子最豪华的一次演习。姚力军动用了师里长期封存的一台指挥车,它前后轮双驱动,带空调、底盘高、抗震性好。他将自己摆进前座,斜扎上安全带,惬意地一时不肯说话。苏子昂坐后排左侧,刘奋坐后排右侧,两人各靠住一扇车窗,当中央夹个作战参谋。他年轻,不好意思挤两边的团长,腿中间还夹一个炮管那么粗的皮筒,直顶指挥车顶篷,里面是闽西南全套军用地图。一百八十公里坐下来,他将比打仗还累。

    指挥车由国道拐进省道,由省道钻入山区土路。姚力军翻一翻驾驶员带的几盒音乐磁带,丢开不听。扭头看车窗外的悬崖与瀑布。看着看着,他张开大拇指与食指,举到耳边,说:"告诉你们,我准备拿出八万块来做自然环境赔偿!"他说话时并不回头,轻妙地表达出自己的重大决定。他话里的"我"字,代表师。他没说整个演习将开支多少。但是,那八万块就是起点,好比宴会开头时的冷盘,只需瞄一眼冷盘的规格,便知宴席但是,那八万块就是起点,好比宴会开头时的冷盘,只需瞄一眼冷盘的规格,便知宴席的规格。

    刘奋道:"好!其实,有些打断的树,我们可以扛回来,补个猪圈修个饭桌,用得着的"

    苏子昂呵呵笑,有意笑得夸张,手臂越过参谋拍刘奋肩膀:"老刘真是智勇双全。长年不打仗,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!你首先是个好当家的,其次才是团长。"

    "我气不过嘛,姚副师长就这么被当地政府敲诈?!"

    这次演习,苏子昂负责炮火支援,刘奋负责步兵进攻,他们两个兵种的协调程度决定演习成败。演习的总体想定由姚力军负责。它原本只是若干次规模有限的战斗,但姚力军阐述想定时总用战役般的口吻:"支援部队,战场转移","前期与后期的衔接问题","各参战部队应把生存训练也带进去"很有气势,很有战场深度。苏子昂暗笑,接着有点妒嫉,毕竟自己没有驾驭总体阵容的资格,而姚力军就占据着那个位置。虽然他生拙,可仍把位置占得挺结实。他把位置与人的关系瞧得很透。用高度弥补了其他不足。

    由于刘奋和参谋在场,苏子昂有意表现对姚副师长的尊重。对"想定"的疑虑,他用请示的口吻提出来:"副师长,这次演习的伤亡问题,是怎么个预算?"

    姚力军扫一眼后视镜——苏子昂的脸正悬挂在后视镜里。他有几秒钟不说话,然后回头对参谋道:"小张啊,我们在车里谈的一切,都不准外传。方案还没有定嘛,难免谈的乱一些,啊,谈的开阔一些。"

    参谋慎重地点头:-"是。"

    姚力军又回身坐好,再度瞥一眼后视镜,说:"伤亡问题,当然是一个不亡最好。这个问题,我还没下决心。你们俩先议一议,看怎么往军区报。"

    苏子昂和刘奋沉默着。许久,苏子昂说:"老刘,伤亡主要是伤亡你的人,步兵老大哥冲锋在前嘛。你先谈个意见吧。我补充。"

    刘奋说:"演习毕竟不是实战,我们前面没有敌人火力。所以,造成伤亡的原因,除我们步兵分队自身因素外,主要是炮兵老大哥的炮火支援,你朝我们队伍里掉一个偏弹,我们就得伤亡一片。因此,这次演习的伤亡预计,主要决定于支援火炮的射击精度。

    苏团长,我相信你对自己炮手的素质有把握,你最有权威谈这个问题,还是你先谈。"

    苏子昂暗自称赞对手高明,简直不像个要把战场烂木头扛回家的人。他知道自己占不到他的上风,于是,他迅速将自己放到和对手一般高的位置上,平等地也是平静地开口了:"这次演习虽然不是实战,可它是最贴近实战的一次演习-想定-中要求,炮火准备一开始,步兵分队就要进人冲锋位置。炮火一旦延伸,步兵就发起冲击。我们的炮火屏障距离你们步兵的冲锋线,只有30米,等于要求我们用尺子量着实地打嘛。一枚一二二榴弹,分裂五百多块弹片,杀伤半径二百多米,打-空炸-杀伤范围更大,仅仅是由于山地有个坡度,大部分弹片顺山势飞到空中去了。步兵位置在炸点水平面下方,才不至于伤害他们。但是气浪与声浪呢?要考虑进去!会把人震下悬崖的,会把前面的人掀到后面人的枪口上的。还有,弹丸一旦命中岩石,那么炸起的岩石也统统成了弹片,它们的飞行角度不可预测也不受控制,造成的间接杀伤不能小看"苏于昂见刘奋急于插话,连忙提高声音,他不喜欢别人冲断他的思路。"步兵的班排长在率领冲锋时,往往脱离与炮兵前指的联系,一看炮火暂停,就往上冲了,忘记第二排炮弹正在空中飞,需要飞行几十秒钟才会抵达爆炸。这几十秒钟里,他们甚至能冲到炮兵靶标前面去。我们在观察所看见了也干着急,我们无法把发射的炮弹追回来。还有,步兵老大哥容易夸大炮火的伤害,这主要是爆炸时的巨大声浪造成的心理冲击,以为就在身边炸了,其实有一段距离"刘奋气急,又欲冲断苏子昂的话。苏子昂赶紧按住刘奋的手,轻柔地拍打着,嘴上仍然不停地说,不给他插话机会。刘奋干脆抽回手,双臂抱在胸前,做出副泰然的神态,意思是:"让你说完我再说。"然而苏子昂又降低声音,显得从容不迫了。

    "刘团长啊,你肯定知道,射弹有个散布面。射程越远口径越大,散布面也就越大。我们炮兵一般不使用-命中目标-这个词,而使用-覆盖目标-这个词。为什么?就因为射弹有个合理散布,难得直接砸在点状目标上,炮弹以威力大补偿精度差还有富裕,覆盖必然摧毁。这个-合理散布面-叫公算偏差,是火炮天然误差。八千公尺射程上,一二二榴炮的公算偏差是多少呢?大约30米!明白我的意思吧?就是说,当我们瞄准目标发射时,偶尔有炮弹落到30米外的步兵头上,我们并没有操作错误,我们仍然可以视做覆盖目标。这一类官司,就算打到军委去,我们也输不了!"苏子昂终于喘口气,紧张地注视刘奋。

    刘奋冷冷地道:"苏团长吆喝半天了,没接触实质问题。干脆说吧,你开一个价:在这次演习当中,你准备报销我们多少弟兄?你的价码一出来,-心理冲击-呀,-射弹散布-呀,-覆盖目标-呀,统统都有了。"

    "我们会采取各种措施,最大程度地提高火炮射击精度。也会派出最有经验的指挥干部,跟随步兵推进,搞好步炮配合,把伤亡限制在最低"

    "开一个价!然后我们再讨论"

    "半个排。"苏子昂说。他原想说一个排的,出口又变了。刘团长那张脸使他感到压抑。

    "不行!"刘奋猛然转身,肩头撞到了张参谋胸脯,他冷静地朝张参谋说声对不起,又朝苏子昂厉声低喝,"绝对不行,十几条战士生命。"

    "请你不要夸大。你我都知道,伤亡半个排,其中主要是伤,阵亡占其中八分之一都不到。演习的伤与亡比例远低于实战,因为没有人故意瞄准胸膛和头颅开火,意外弹片绝大多数不致命。半个排——我还把你们自己的误伤也估计进去了。"

    "老张,我跟你换个位置。"刘奋把年轻的张参谋唤成老张,显得异常尊重他。

    刘奋坐到苏子昂身边,而张参谋坐到靠窗的舒适处去了。刚才两个团长争执时,口沫和手臂总是落到他身上。现在,刘奋说话方便了。

    "要肉搏啊!"苏子昂做势惊叫,想缓和气氛。

    姚力军一直不表态,他在前排托着腮。他的过分沉着使苏子昂又气愤又佩服。

    "老苏啊,你说的一切,有部分道理。可你想过没有,一旦造成重大伤亡,必然会损伤士气。临战前,士气可鼓不可泄。尤其不可再鼓再泄;再者,演习中的伤亡,一概以事故论!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它理解成应付的代价;第三,上报半个排,军区能批么?军区领导会怎么想?换句话说吧,就算我们敢报,上面敢批吗?哪位个人敢签这个字?还不得送到军区常委讨论,一讨论等于打回还可能诱发对这次演习的担扰。"

    姚力军微微点头,幅度极小,但是刘奋和苏子昂都察觉到了。他俩即使在剧烈争辩中,也拨出一部分精神来注意姚力军的后背。

    苏子昂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个失误:同刘奋争执上瘾,竟真把刘奋视做对手,其实真正重要的目标是姚力军,他不加人争论但比谁都动摇得厉害,他正在痛苦地权衡利弊呐。

    苏子昂说:"老刘哇,你讲的这三个意思,恰巧我都考虑过。我们这次演习正是针对临战设计搞的,环境和条件都是照着战场来的,这是我们开战之前最后一个机会,我希望放开胆子狠狠练一家伙。这里没伤亡,上战场会有更多伤亡。区别在于:这里伤亡是事故,战场的伤亡是烈士。我们是不是想把同样的鲜血带到战场上流?宁肯在战场多流几倍也不在这少流一点?!这是什么逻辑嘛,把人往荒谬中逼嘛,真诚地玩虚假嘛。"苏子昂观察他们反应,觉得应乘其惊愕扩大战果。"我问过司令部,我师十五年以来各类演习没死过人。我觉得这并不一定是演习成功,反而是演习强度不够,不是演习是演戏。

    以色列空军每年摔的飞机——就比率而言是西方空军最高的,战斗力怎样?我不说你也知道!他们有的空军将领谈到这点时,非但不丑,还很自豪呐。唉,我们呀,怕死人——比死人更可怕。我想过,上报伤亡半个排,让军区议去,批下来成了半个班。你要报半个班呐,就要求你不得伤亡。当然,我们还有一个选择,就是强度减下来,把规模搞小点,把演习搁进盆景里。"

    刘奋仍不同意苏子昂观点。苏子昂谈到了以色列,他也跟着谈以色列;苏子昂谈北约组织每年陆海空演习伤亡,他也跟着谈北约的实战演习居然在同样材料上都能谈出相反的道理。张参谋大开眼界,快活得吱吱叫。

    姚力军对驾驶员说:"停车,放松一下。"

    四个人都下车解手,各自寻个方位,听动静都憋坏了。然后姚力军踱到一个土坡顶站着,苏子昂和刘奋跟过来,一边站一个。

    姚力军指着远处说:"拐过那座山,就进人演习区域了。我们在那山下吃饭,车上有师招待所准备的干粮。吃完饭,就勘察地形。"

    两人俱无异议,面色仍然僵硬。

    姚力军说:"那片山峰真漂亮,怎么看也不像战场啊。是不是漂亮?"

    两人细细观赏,都承认它漂亮。于是姚力军叹息一声,率先回指挥车了。

    苏子昂和刘奋仁立不动。仿佛只要对方不动自己也不肯动。两人之间,空着姚力军站过的位置。

    苏子昂说:"十五世纪中叶产生了火炮,炮兵一直是伴随步兵作战的。我们这两个兵种已经相互配合几百年了,应该说是所有兵种当中,相互感情最深、鲜血沟通最多的两个兵种。但是,火炮从诞生那天起,也就诞生了与步兵的矛盾。随着战争的发展,我们两个兵种之间矛盾并没有消除,而且还有扩大分野的趋势"

    "你说得对。"

    "不过,我们两人今天的争论,主要的并不是兵种矛盾。"

    "你说得对。"

    "我真遗憾。"

    "我也遗憾。"

    于是两人也返回。从开始起步到进人车门,两人一直保持原先的间隔。刘奋又坐回老位置上去了。张参谋回到中间坐位。姚力军换了只手托腮。驾驶员播放起磁带音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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