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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光闪烁,朝他步得近些。

    “瑶光还没谢过文相公。”身子微微一福。

    “我仅是将你带回,举手之劳!何须言谢。”他说,双目仍看着摇荡的串铃。

    两人沉默了会儿,再见串钤儿,她心中激动,悄悄按捺着。

    “这铃音真好听我、我很喜欢,不知文相公从何得之?”

    摆了摆手,串铃儿击出更清亮的音韵,他转回身再度面向小河,中低的嗓音淡然传来“在对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杨树,我瞧它系在枝丫上,可能是某个孩子结上的,唔其实不该将它取走,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寻。我想还是还了回去好。”这串铃子颇为怪异,绝非孩子们玩闹系上,他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“其实——那是、那是我、我——”瑶光欲言又止,踌躇着,不知如何表达,她真怕这一说,会着实吓坏了他,真是如此,便再也难见他眼瞳中的温和。

    神无恶、鬼无好。世间人都是如此认定。她能说吗?能吗?

    “想说什么?慢慢来。你毋需怕我。”他侧颜淡笑。

    今晚的月圆润丰满,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盘。

    美吗?应该是吧。他模糊想着,记起不久前那个为了捞月而溺毙的李姓先生,鬼差费力将醉成烂泥的魂魄架回,事后,确定他得回天庭复命,不属阴府,自己曾玩笑地问过他,如此死法值是不值。

    心动,一切值得。

    对这样的答复,他笑,觉得荒谬。

    天庭那些人讲的是修道炼丹,谈仙班列位,而司阴冥者赏善罚恶、掌生死、论功过、按轮迥,自然是实际了些。

    他心思飘忽之际,瑶光悄悄移到他身恻,内心则暗暗苦笑。毋需怕他?!当然不怕他,只怕吓坏了他啊。

    随他视线望去,河面圆月,天际月圆,她才恍然顿悟,该是到了中秋佳节。对岸临水而居的人家灯火未熄,耳闻传出的笑语,对照下,更显清寂。

    “中秋月圆人团圆,这好时节,文相公不与家人聚首?”她试探一问,感谢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,那串铃儿声声敲得方寸发颤。

    他好脾气地笑。“这世间孤单的人,又岂止姑娘一个。这个家,就剩我一人,还谈什么月圆人团圆?”

    瑶光一震,心中升起怜悯之情,原来他与自己相同,一个沦落在尘世,一个飘游在阴冥。抿了抿唇,她轻声放口“难道文相公没想过要讨一房媳妇儿?”

    他仍是笑。“娶媳妇儿有什么好?”

    “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有了媳妇儿,她会替你烧饭洗衣、打理家务,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。”她顿了顿,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,夜风下的他,面容透逸,白衫轻扬,月脂镶在他身上,镀着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,竟似要御风而去。

    “你冷吗?”无预警地,她问。

    他略微怔然,掉头瞅着她,温和地摇了摇头。“不冷。”

    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,好半晌,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。

    不冷!他不冷。

    瑶光想笑,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,他说,他不冷呵。

    她是阴魂,没有人的气息温度,风有多寒,她便多寒;水有多冻,她便多冻,总是随着万物自然,飘荡在此间,就得学会如何融入。她徘徊在这水岸,孤独时,远远瞧着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,听着人语狗吠,聊以慰藉,却无法太过靠近,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,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。

    如今,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,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,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躯,她离他好近好近,不见他冻得打颤、冷得发抖,彼此都觉无比适意,好似属于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。

    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,让瑶光以为,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。

    “你冷?”他眉微扬,收起串铃儿,手又负于身后。“进屋吧,我不会去扰你的,待天明,我送你回去。”他也该处理那妇人,尽速回交阴府,至于她——微微沉吟,思及魑鬼回地府后提来的消息,解开了旧的疑虑,却延生新的怀疑。她不是无主孤魂,偏要做无主孤魂,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,莫怪这水岸,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。

    到底,她所求为何?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。

    “我不冷,一点也不。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,我也想看看月娘。”雪白的面容,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,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,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后。

    举头望明月,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,仍将是明夜的月,有何差别?!

    他但笑不语,心中波澜不起。

    “文相公”她唤着,教自己提起勇气,生前,她不是胆小的姑娘,死后,岂能化成胆小表?“你、你当真不要娶妻吗?”

    闻言,他微微错愕,发觉同她交谈,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。他摇头又笑“你瞧我,家徒四壁、一身寒酸,十年寒窗无人问,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,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?只求平淡过活。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,只怕委屈了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不委屈、不委屈!文相公——”她心里急,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。她不要放他走,盼着这么久,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,他拿了她的串钤儿,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,就是注定如此,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,是这样!一定是的!所以,她不能任他走开,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。

    那夜柏杨树下,她将串铃合于掌心,诚心诚意地祝祷,她不知天上的神仙、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,但如今,他来了,来到她身边。他没甩开她的掌,住她靠近,细长的眼一贯温文。

    “你别太过激动,对伤不好。”

    是的。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,为何倒卧在水岸旁,他什么也不问。

    这一刻,瑶光内心闪过疑虑,但也仅是闪过而已。

    他不问,就是不问罢了,她不想管、不愿探究原因,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。往后,她要待他很好很好,两个互相作伴,又或者有那么一天,她能体会什么是人间的情和爱。

    “我不激动!我、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。”她仰头瞧着,见他脸庞也似自己,淡淡透明,她眨了眨眼,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。

    “我听着。你说。”

    有了他的鼓励,她心倒是宁定不少,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,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。以后,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,时日一久,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,现下把一切公开,也省得提心吊胆,猜测他知道后会有如何的反应。

    以舌润泽了双唇,她吐气如兰“我、我有个姊妹,前些日子,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,和着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,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,我那姊妹,便嫁了他做妻室。”说到此,她偷偷觑他,见他微微在笑,黑眸中无丝毫讯息。

    瑶光继而又道,语音稍转微弱“那是那是冥婚后来,我、我想了很久,那夜,月光很是昏黄,我瞧着,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,告诉自己,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,我便跟随着他,就如同、如同我那姊妹,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着他。”

    如此显着的暗示,他该懂得,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。可她不会害他,绝对、绝对不会,她只想有他相伴,不要孤孤单单。

    瑶光闭着眼、揪心等着,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,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。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,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。

    片刻恍若经年——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?”

    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,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、没有想象中该要的戒慎惧怕,稳稳地道完句子,瑶光听着,感动得几要落泪。

    “原来,这铃是你的。”他再度取出,递向她。“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,真是对不住,现在物归原主,望姑娘海涵。”

    她瞪着他掌心上的串铃儿,有些愕然、有些不明白,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,男子的目中隐着股太沉的静谧,她心魂一震,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。头摇得如同波浪鼓,她一面轻喊:“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,我就不会拿回。你不懂我的意思吗?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、好!你跟我来。”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,管不得男女之防,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,硬拖着他更近水边。

    “姑娘,你这是做什么?”他语气不高不低,沉着如山,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,瑶光不依,他眉稍蹙,也就任她握着。

    “别喊我姑娘,我有名有姓,你、你喊我瑶光,好不?”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?“我叫瑶光。”说到最后,声音有些咽然。

    他平淡地与她对看,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,没有温度,与他并无两样。若她是因寂寞了,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,真真徒劳无功,仅是一团冰包着另一团。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,声音持平“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,姑娘何必执着?串铃物归原主,你放开我。”

    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。

    是,她是不知羞耻,如此纠缠一个男子,硬想把自己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,但她不要放开他,这是天注定,要他听见风中铃音,要他来到柏杨树下,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。注定他往后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假装不明白,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,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,瞧得见我,也碰触得到我,你不怕我,我、我很是欢喜。或者,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、为你生儿育女,但我发誓,我会待你很好很好,我的形体虽灭,但心意是真的,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,你不要排斥我、不要拒绝我,你要什么,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,我绝对、绝对不会伤害你,就你跟我,我们两个一起厮守,好不?”她紧声说着,眸中尽是期盼,真真切切的,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,雪白的脸愈现透明。

    他笑,带着容忍的意味儿,笑虽温文,却没有感情。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,我是真的不懂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,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?”

    瑶光微恼!又羞又急,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。“你不懂,我教你懂。”她硬拉着他半跪在水边,身躯前倾,喊着:“瞧清楚了,你仔细的看一看,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,我是鬼、是魂和魄而已,我没有影子。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,自那一刻起,我便是你的鬼妻,别说你不懂,别说——”不断地摇头,脸颊湿了,她伸手去摸,碰到冰冷的泪。

    她的泪呵,一样失去温度,尝进嘴中却如清水,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。

    女子梨花带波,他静然不动,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。似思索、似评量,他终是放口,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“你弄错对象了。把串铃子拿回去吧,我不可能娶妻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不可能,是你不愿有个鬼妻。”她咬住唇,不愿泪再奔流,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,这么一瞥,内心猛地大震。

    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,自秋娘冥嫁,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,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着七情六欲,然后,遇见了他——他——

    “你你、到、底是谁——”那语调微微抖着,一切的一切,都乱了。刚开始尚不注意,现下已然意识。

    洒亮月脂的河面上,没有她的倒影,也没有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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